這樣的人, 不應該蹲在街邊小攤滿眼渴望地等待著一根煎火腿腸，而更應該高高站在祭壇上神聖地供奉祭品。

當然, 前提是他不說話。

年輕天師仔仔細細把布袋的拉繩拉緊, 收起錢袋，突然想到什麽，轉過頭問寧果：“你有錢嗎？”

寧果一楞，把視線從攤子上的煎火腿上移開，有點低落地回答：“沒有……”

想一想, 她在這個世界還真沒賺過錢, 哪怕是沐長竹還有驅鬼的生意呢，她貌似一直都是在被別人擼毛毛……

“買一根煎火腿腸的錢也沒有？”

“沒有……”

沐長竹沒再說話, 但眼神在明明白白地傳遞著一個信息：真窮。

寧果：“……”慚愧。

年輕天師把視線投在已經煎得金黃噴香的火腿腸上，他盯了一會兒, 卻有些走神，又把目光慢慢轉回寧果身上。

身材嬌小的少女半蹲在攤子前，敞開的黑色外套都要拖到地上去了。她眼巴巴地瞧著老板煎炸火腿腸的動作，碎金色的貓兒眼圓溜水潤。

“小姑娘, 這衣服很漂亮啊。”攤販沒發覺寧果眼瞳顏色的特別，手上忙個不停，嘴上隨口說笑。

寧果的眼睛乍一看是烏黑的, 如果不仔細觀察，或者不夠敏銳, 很難發現其中玄機。

寧果眨巴眨巴眼睛, 軟軟回一句：“謝謝。”

一旁的沐長竹又盯著鐵板上的火腿腸看了一會兒, 不知不覺間眼角餘光不經意地掃過寧果，此時她正在垂著眸子，繼續委屈巴巴地望著攤子上香氣撲鼻的食物。

沐長竹一臉淡定地收回目光。

別人不知道，但是沐長竹知道，這個少女的眼睛有多漂亮。

黝黑中夾雜著一抹細碎的金色，像是破開黑夜的第一抹晨曦。他踏進周家，第一眼註意到的竟然不是那個有一點微不足道怨氣的靈魂體，而是周家大小姐腿上的一只貓。

那時候，那雙漂亮得不可思議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

沐長竹正走著神，衣袖卻被人連著扯了好幾下。他略感不高興地擡頭，對上的就是剛才還在腦海裏閃現的那雙漂亮貓瞳。

寧果疑惑地瞅著他，輕輕拽了拽沐長竹的衣角：“你的火腿腸煎好了。”

沐長竹一怔，這才發覺攤販已經煎好了火腿腸，用薄薄的小塑料袋裝起來遞給他。

作為一個時刻都保持著出塵氣勢仿佛能隨時飛升的天師，沐長竹自然不會讓人隨便看出他方才走神的事情。他頓了頓，眨動一下漆黑的眸子，然後不急不緩地接了過來。

然後他遞給了身旁的少女。

低頭望望遞到她面前的煎火腿腸，寧果茫然地歪歪頭，寬大兜帽下露出的秀美小臉上浮現驚訝：“……給我的？”

沐長竹撇過頭，似乎不想再看到這根煎火腿腸：“嗯。”

遲疑一下，見寧果沒接，他勉為其難補充一句：“我有錢。”

寧果少女猶豫一會，直到沐長竹奇怪地盯著她瞧，她才慢慢地接過裝著煎火腿腸的透明小塑料袋。

實在是因為一枚薯片引發的血案給她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陰影。

見寧果終於將煎火腿腸接了過去，沐長竹才重新轉回身。他掏出那個灰撲撲的小錢袋，把拉繩扯開，認真地數了數裏面的硬幣，來回數了好幾遍，遠山般幹凈清雋的眉峰微微蹙起。

自從從年輕天師手裏接過煎火腿後就一直小心觀察著沐長竹反應的寧果意識到可能他的錢不夠，正要走上前把火腿腸還給他，沐長竹就慢慢慢慢地從布袋裏摳出兩枚硬幣。

隨後，他將靜靜躺著兩枚閃亮亮鋼镚兒的白皙手心伸到攤販面前。

“再來一根。”他這樣說著，語氣仍是平靜的，卻莫名叫人聽出一股肉痛。

攤子老板也是第一次遇到畫風如此清奇的顧客，明明是兩個長得那麽好看一瞧就是優渥環境長大的孩子，怎麽買幾根火腿腸跟要了命一樣？

沐長竹暗中捏了捏手中的小布袋，幹癟的手感令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黑如點漆的雙眸裏閃過一抹深沈的悲傷，面無表情地註視著鐵板上屬於他的那根火腿逐漸被炸成金燦燦的色澤。

嗯，不吃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嬌小清麗的少女與清靈出塵的少年行走在窄巷的小吃街上，手中皆緊緊攥著一根跟他們的衣著氣質完全不相符的煎火腿腸。

“好吃……”寧果瞇著眼睛幸福感爆棚，“你真是個好人！”

被突然發了好人卡的沐長竹淡淡地瞥她一眼，也專註地將最後一口煎火腿咬進口中。

他當然是個好人，這還需要她說出來？

經過了一根煎火腿的情誼，寧果覺得跟這位年輕天師的距離也拉進了一點點。她想了想，輕聲問：“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呢？”

沐長竹目不斜視地向前有著，用著淡然到理所當然的口氣回答：“這裏的吃的便宜。”

寧果點頭，她也覺得價格很重要。就比如一開始兩人到的那個高檔餐廳，哪怕香味再好聞，也待不下去。

這大概就是窮人的共鳴了，唯一的區別就是沐長竹窮，而寧果更窮吧。

都理所當然地貧窮著的貓咪少女和年輕天師盡量地忽略著四面八方飄過來的香氣，如果忽略兩人飄忽的視線的話，大概會真的被他們的外表所蒙蔽。

直到年輕天師在一家小店鋪門口站定。

一陣香辣誘人的氣息撲面而來，直往鼻子裏鉆，寧果抽動兩下潔白小巧的鼻頭，驚嘆地喃喃：“好香。”

沐長竹：“當然。”

“你去吃過？”寧果側頭疑惑地詢問。

沐長竹：“沒有。”

只是早就盯上了而已。

這是一家賣花甲米線的店鋪，店面很小，但是那香味仿佛不要錢一樣飄散出來，勾得貓咪少女與年輕天師走不動路。

沐長竹凝視了門口擺放的招牌一會，那上面標註著特價的字樣——今日特價：花甲米線九塊九一份，僅限今日。

他把手裏串煎火腿腸的空竹簽準確地投入垃圾桶，將小布袋第三次取出來，扒拉著裏面的硬幣。

根據墨菲定律，越不想發生的事，往往越有可能發生。

很不幸的，布袋裏只有九枚鋼镚。

沐長竹不死心，把硬幣全部倒在手上，還抖了抖小錢袋，然而命運之神不曾因此垂青他——九枚一元硬幣在他的手心閃閃發光，並沒有多出一枚的跡象。

沐長竹重又擡起頭，黑漆漆的眸子靜靜地盯著招牌上的價格，恨不能把那一行九塊九的字樣盯出一個洞。

寧果：“……”不知道為什麽，在一旁註視著全過程，她突然為沐長竹感到一陣心酸。

作為一個天師，混成吃碗花甲米線還要掰著指頭數剩下硬幣的模樣，著實有點悲催。

沐長竹似乎並沒有覺得什麽，他現在沒在盯招牌上的價格，而是低頭盯著自己手心的鋼镚，仿佛這樣就能讓其中一個分裂成兩個。

店裏跑出一個小孩子，大概是店主的兒子，正在離店面不遠處玩耍，孩童清脆的笑聲一陣一陣傳來。

想到剛才要不是沐長竹給她買了一根煎火腿，現在他的錢就能夠買下一份花甲米線，寧果就感到一陣心虛愧疚。她兜帽上的那對貓耳朵都要耷拉下來了，正要上前安慰，就見沐長竹突然拔腿要往花甲米線小店裏走。

寧果一驚，連忙扯住他的衣袖：“你要去買？”

沐長竹堅定地點頭。

“你的錢……夠嗎？”寧果猶疑地發出疑問，又連忙擺手，“你不想回答可以不用回答。”

這本不是她應該管的事情，她跟沐長竹並沒有多深的交情，甚至還可能從身份上來說有點敵對的意味——一只“貓妖”，一位天師。她實在忍不住地擔憂發問，但也不想因此強迫性地拉近兩人的關系。

可能是寧果臉上糾結的表情太過明顯，沐長竹極不明顯地勾了勾唇角。

寧果震驚地望著他，向後退了幾步，外套後面快要垂落在地上的貓尾巴晃了幾晃：“你你你你……你笑了？”

沐長竹古怪地瞟她，之前些微的笑意仿佛曇花一現，再不見分毫蹤影。

“想問什麽可以直接問，”沐長竹說，“你吞吞吐吐的樣子我看到不高興。”

沐長竹十分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感受，表情淡定沒有絲毫不對勁，寧果也沒有多想，沐長竹可能更喜歡與人坦然相處吧。想到這裏，她只覺得沐長竹果然是個大大的好人。

“那你有錢嗎？”寧果仰臉認認真真地望著他的眼睛詢問，然而再認真嚴肅的表情，也掩蓋不了她的嗓音甜甜糯糯的像一只在撒嬌的小貓的事實。

沐長竹誠實地搖頭。

寧果：“那你進去怎麽……”

“賺錢。”沐長竹更加疑惑地低首註視著才到他胸前的嬌軟少女，既然錢不夠，那當然是要去賺了。

“你不是說，你只做天師生意嗎？”寧果愈發奇怪，她還記得沐長竹與周卓起沖突時沐長竹說過的話。

“對啊。”沐長竹頷首肯定了寧果的話語，隨即，他又擡腳往花甲米線小店裏邁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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